让科幻片靠近纪录片
2022年12月,《流浪地球2》先导预告片发布。有网友在微博上指出,片中垂直起降的歼-20尾喷管角度有问题。第二天,郭帆现身留言区:“感谢感谢,我们赶紧改。”
此时,距离大年初一电影公映只有十几天。歼-20相关画面需要重新渲染,工作量不小。同时需要修改的还有另一架飞机的画面——行家指出机身标识有问题。
这一改,连续几天没合眼。年后又开始紧锣密鼓地路演。
尽管如此,接受采访时,郭帆的声音未显一丝疲态。从《流浪地球》到4年后的《流浪地球2》,历经种种。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为热爱的东西而创作,激情并未消退。
解放日报·上观:一般而言,一个大IP连续有几部作品后,才会出现“前传”。为什么《流浪地球》系列才拍到第二部,就决定往前讲故事?这出于怎样的考虑?
郭帆:《流浪地球》第一部中,地球已经启程,在宇宙中流浪。坦率说,沿着这条线往后写,故事创作的难度非常大。想破头,地球遇到的最大灾难莫过于黑洞或者外星人,但这样的设定比较难写。
和大刘(刘慈欣)聊过以后,我们想借这个机会做一部前传,把“流浪地球”IP中的世界进一步梳理、拓展、丰富。那时地球还未流浪,危机刚刚来临。经历了冲突、分歧,人类如何团结?地球怎样离开太阳系?不如先交代这些故事吧。
另外,我有点情感上的私心。我们非常希望京哥(吴京)能“回来”。京哥在第一部中给予了影片很多帮助,太多了,难以言表,以至于我私心希望拍摄第二部时还能看到京哥扮演的角色依然在。
再者,视效团队想尝试一个新技术。影视特效中目前难度最高的技术之一,是如何让真人脸部年轻化。正好这部前传可以挑战一下。
解放日报·上观:这个技术难在哪里?
郭帆:这类“换脸”国际上已有几种方式,但我们看了后对效果都不满意。视效总监徐建带领团队进行研发,采用人工智能DeepFake技术,比如找到京哥过去的作品《功夫小子闯情关》中的影像资料,对人工智能进行训练和演算迭代,呈现了他20多岁时的样貌。
刘德华先生在剧情中也遇到了类似问题。我们除了运用人工智能,还聘请了一些艺术家为他做手动修复。
解放日报·上观:听说,为了补足前传庞大的世界观设定,你写了十几万字的文案,堪比一个新剧本的量级。为什么写了那么多?
郭帆:我问大刘,他理想中的科幻片什么样,他答:像是一部未来的纪录片,有很强的真实感。
纪录片真实、丰富的细节来自一个完整的、庞大的真实世界。所以,设定影片中的世界就变得至关重要。这一次,我们先建立世界观,再去写剧本情节。没想到光是世界观设定,写着写着就收不住了,越写越多。
解放日报·上观:你曾说:“我们还是低估了这次世界观建立的难度,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每个人的知识框架是有限的。”
郭帆:是的,术业有专攻,一个人的知识不足以完善整个世界。中国科普作协科学与影视融合专项小组帮助我们联系了各领域学科的专家,引荐了20多位科学顾问。在科学顾问的帮助下,主创们一起完成了如此庞大的世界观设定。
我们先搭建一个大框架,再细分各领域,从社会科学到自然科学,每个领域又有一个小框架,再往里面填详细内容。从普通人的衣食住行、文化娱乐、政治法律、社会经济、医疗教育、心理状态,到流行趋势、各学科发展与研究程度等,最终形成了十几万字文案,就像一本未来世界的“百科全书”。
解放日报·上观:是不是可以作为一本书出版?
郭帆:真有这个计划。原本我们希望这本书与电影同时发售,可惜进度来不及,只好等后面再出版了。
解放日报·上观:设定未来世界的过程中,剧情走向是不是会出现变化?
郭帆:是的,发生过很多次。
比如,在影片中,地球想要摆脱月球引力,起初采用了一种攻击方式。我们请教了中科院物理研究所的专家,他表示人类技术达不到这种水平,必须达到光速才有可能。科幻片必须遵循科学。于是我们推翻了原剧情,采纳专家建议后,设定为3000多个核武器自爆。其中,核武器的摆放方式也是非常专业的细节,我们也请教了科学顾问。
还比如,影片中的数字生命究竟能达到什么程度?我们请教了中科院计算技术研究所的专家,询问了量子计算机未来的可能性。
这些科学顾问几乎全天在线,对我们有问必答。从影片筹备到最后制作完成,他们输出的不仅是科学知识,许多场景细节都出自他们之手。比如图恒宇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全是真代码,出自人工智能计算机专家之手。
解放日报·上观:电影人偏艺术思维,科学家偏理性思维。如何把严谨的科学构想转化成影视语言,而非生硬挪用?技术和艺术之间,是否需要平衡与取舍?
郭帆:其实,把地球推走这件事本身就未必科学。如果科学家直接否定这个动机,整部片子都拍不了了。
合作过程中,科学顾问非常理解我们,理解艺术创作需要一定的想象空间。除非科学上完全不可行,他们一般不会轻易否定,而是尽力为我们“圆梦”,让科幻贴近科学,提供合理化和逻辑自洽的建议。
象征国家综合实力
“我们还是那群笨笨的人,我们依旧有点勇敢,我们决定,再度启程。”这句话出现在《流浪地球2》的宣发材料中,并重复出现了几次。
郭帆和他的团队,强调的依然是那份初心。
科幻大片作为一种电影类型确实不好拍,需要一种不投机取巧的诚意、毅力和创作动力。
这一量级的资源和产出,要统筹协调、最终为电影服务,必须形成一套大公司管理制度、工业化研发生产流程。
这就是为什么郭帆总是说,科幻大片需要的是国家综合实力作为背书。
建设国产电影的工业化体系,《流浪地球》系列几乎从零开始摸索。郭帆坦言,拍摄《流浪地球》第一部时,他们连置景道具都不知如何去做,比如宇航服、机械臂等,是通过国际学习交流才一步步摸索出流程。
到了《流浪地球2》,各类高精尖道具置景已经可以批量生产,其背后是对传统电影工业生产流程的重塑。
解放日报·上观:听说,《流浪地球2》的道具置景采用3D打印,从设计微缩模型到零件组装,再到生产使用,与传统电影的工作方式有很大差别。
郭帆:拍摄第一部时,我们什么都不懂。科幻大片的质感究竟是怎么来的?学习交流后我们发现,所有物体不能仅有外部形态,还要有真实的内部结构。
常规思维认为,电影而已,物件的内部观众看不到,为什么要花钱做内部?但只有当物体是一个个真实的物品时,才可能在镜头前呈现真实的质感。
《流浪地球2》需要搭建和制造的场景道具,我们都当成真实产品去研发,运用3D打印技术制作。它们由成千上万个真实零件组装而成,具备真实的物理结构,有些真的可以使用。
解放日报·上观:去年采访电影《独行月球》时,美术组负责人就提到,他们为影视拍摄专门成立了一个3D打印工厂。
郭帆:感谢《独行月球》,是他们首先对3D打印的影视运用进行探索。在他们的基础上,我们这次扩大规模,建立了工厂流水线。团队把一个摄影棚腾空,放入生产设备,如3D打印机、数字车床、激光雕刻机等,聘请来自汽车、飞机制造业的工程师,和真实生产线一样。
所以我一直说,这次道具置景上的“弯道超车”,来自国家制造业实力的提升。强盛的国家实力,才能托举起强大的科幻产业。
解放日报·上观:为了这部电影,你不仅要与科学顾问沟通,修改情节,作为导演,还要协调各环节、各部门、各流水线。是否逐渐总结出科幻大片的工业流程?
郭帆:其实并没有,不然也不会每天睡那么少。
科幻大片对电影工业流程要求特别高。《流浪地球》第一部结束后,团队进行复盘,发现经验不多,全是教训。为此,我们和一些高校的电影学院合作进行专项课题,建立了实验室。拍摄《流浪地球2》时,来自北京电影学院的20多个实习生分别去剧组各部门,每天负责记录流程错误。
杀青时,我拿到手的是厚厚一沓纸的错误报告。《流浪地球2》接下来还要复盘。这些错误,希望在未来可以成为一本电影工业化的拍摄教材。后来者如果再想拍摄工业类型片,或者其他大片时,根据这本教材就能上手,不用从头摸索,再蹚一遍我们蹚过的激流。
解放日报·上观:科幻大片的工业化体系,必须自己从头摸索吗?一点儿国际经验都学不了?
郭帆:基本无法匹配。好莱坞不会把工业化流程告诉我们。就算知道,我们用起来也水土不服。
比如,在《流浪地球》这个故事中,灾难降临,这时候人类选择把地球带走。我曾经想过,好莱坞大片如果碰到这种情况,他们大概率会选择放弃地球,建立一艘飞船跑路。这就是思维方式的不同。文化不同,从情节到流程的做法都会不同。我们对家园的情怀根植于我们的文化基因。同样,好莱坞的工业化流程,未必符合我们的文化默契与团队协作方式。
解放日报·上观:从这次实践看,国产科幻片工业流程探索到什么程度了?
郭帆:还在一个初级阶段。最大的困难是无据可依,我们依然不停地犯错、尝试,再犯错、再尝试,永无止境。我可以说出一大堆错误,但至今都说不出怎么做才是对的。
解放日报·上观:电影工业化难到什么程度,能否举个例子?
郭帆:在错误记录本里,有一个反复提及的大错误——吃饭。想不到吧,吃饭也是问题。
一个中等规模剧组,中午给大家放饭,下午开工,一切都特别正常。但当我们剧组最大规模达到2200人时,中午放饭,下午说开工时,还有一半人正在排队领盒饭中。
规模变大以后,剧组对管理的需求急剧上升,堪比一家大型公司。百人公司需要企业制度,千人公司不仅需要制度,还需要企业文化。剧组同样如此。管理流程中,除了影视特有的分工环节,人事、行政、财务、法务等,都变得不可缺失。
有一天,忽然多了七八百个群演进组,午饭怎么处理,新增多少取餐口,扩大多少顶食堂帐篷,怎么排队,如何保持冬天饭菜的温度,供应热水等等,都变成一个管理学问题。我们此前并没有预案,这样的突发状况一出现,就会手忙脚乱。
我这里只是举一个比较好理解的例子。科幻大片涉及的环节特别多,场景道具设计、制作和布置,各环节资源调动和衔接,后期制作的预制和前置,各部门配合沟通等,一旦量级成倍扩大,协作就变得无比复杂,和放饭问题类似。
解放日报·上观:所以,好莱坞大片的片尾字幕上往往会出现几个新工种、新岗位。这次《流浪地球2》有没有新添某些工种?
郭帆:有。我们专门设立了一个UI(界面设计)团队。电影场景中有太多屏幕需要画面,有个场景中出现了上百块屏幕,而屏幕内容有些还需要和演员交互,必须提前做好动画,专人负责控制开关机、播放。它变成一个反复出现的全流程,从创作、设计、实施到投放播出,像一个个小电影一样,逼得我们不得不专门成立团队负责这个环节,内嵌入拍摄流程中。
依靠的是“团结”
《流浪地球2》中,李雪健饰演的角色有一段演讲,是全片题眼。
他从一根史前人类股骨化石说起,大意是,15000年前,大腿骨折是致命的,人只能等在原地被野兽吃掉。但这根股骨愈合了,它是人类文明诞生的标志。因为他受伤以后,有人为他处理伤口,有人为他提供水和食物,有人保护他不受野兽攻击。团结,延续着文明的火种。
团结,也是《流浪地球2》的主题。但这个主题,面对宏大的宇宙、全人类的危机,并不容易解题。
与此相应的是,片外的郭帆有一个习惯——采访时他不太说“我”,更爱说“我们”。
科幻大片依赖工业化的团队协作,“我们”已成为一种思维习惯。而完成这部难度巨大的类型片拍摄,本身依靠的,恐怕也是“团结”。
有人说,暂且不论影片的艺术评价如何,就佩服郭帆没有躺在第一部的功劳簿上,第二部向一个更大难度挑战,再一次从头开始。
片里与片外,想象与现实,过去与当下,人们依然需要团结,需要保持这样略带天真的梦想。这或许也是主创们坚持着“笨笨地”做下去的动力。
解放日报·上观:《流浪地球》第一部有一个高潮迭起、激动人心的故事,第二部却没有走“爽炸燃”的套路叙事,更像一部编年体纪录片。增添了那么多复杂的人物、事件,第二部最终想要表达的主题是什么?
郭帆:核心主题还是“团结”,中国人的家国情怀。李雪健老师在片中演讲的内容正是影片的主旨。15000年前,原始人能活下来,是因为互助和团结;15000年后的当下,我们依然需要团结。
解放日报·上观:然而,“团结”这个主题特别难表现。也有网友认为,电影中的团结,在有些领域并没有经历矛盾、曲折与展开,似乎显得过于理想化了。
郭帆:电影是造梦的过程。看电影,就像在一个黑色的空间里造梦。我希望梦的世界是美好的,所以第一部时就决定不设内容反派,剧情中有的只是持不同观点的人,他们在各自的立场有各自的道理,观众不会看到一个纯粹的坏人。
这种造梦的美好愿望延续到了第二部。或许拍摄《流浪地球》,本身就是一场梦吧。
解放日报·上观:据说,李雪健老师现场表演那段演讲时,大部分外国演员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李老师讲完,全场自发起立鼓掌。跨越语言,信念感足以打动任何人。这也是让主创团队坚持下来的动力吗?
郭帆:科幻电影真的难拍,太难了,需要影视团队长时间研发和摸索,也需要依靠国家综合实力的进步,不是单靠一个人做梦就能完成的。在此期间,我们得到了许许多多的帮助,这是集体智慧的结晶。
做导演的人,往往因为热爱电影、有造梦的创作激情而加入这一行。然而,科幻片导演反而要在资源筹备、流程协调、管理安排、工业化衔接上面对更多琐事。但这是我不得不面对的事情,所以依然坚持了下来。
解放日报·上观:许多科幻迷对视听呈现效果十分满意,认为《流浪地球2》又一次撬开甚至重新砸开了国产科幻大片的那扇门。在您心中,第二部的视听效果达到了怎样的水平?追上国际大片了吗?
郭帆:我自己不好评价。因为反复看了太多遍,画面都看得麻木了。
应该说,我们在3D打印技术方面算是进步了,其他技术的国产化运用还需要更多摸索。如何以更低的成本达到更好的效果,道路还很长。
解放日报·上观:中国科幻能形成一种自己的风格或类型吗?
郭帆:目前还谈不上风格。国产科幻片这个类型大概也还没确立。
喜剧、悬疑等类型影片是经过很多年创作者和观众不断磨合、达成“契约”,慢慢有了确立的过程。当有一天,我们有若干部科幻大片不断涌现,国产科幻类型才算真正确立。现在科幻大片还是少,与观众形成这种“契约”仍然有待漫长的时间。
解放日报·上观:是不是离开了您的团队,我们仍然缺乏科幻大片的拍摄能力?您心中科幻类型片的理想状态是什么样子的?
郭帆:《流浪地球》之后,团队里也有一些种子散落在各剧组。我们与高校合作课题、把经验汇编成册等,就是希望团队经验可被后来者继承、发展。
我的理想状态是看到每年中国能有20多部科幻片出现。想要达成这一目标,需要建立影视全流程的工业化体系。
科幻类型片的创作者,想要实现脑海中的画面,必须依赖技术,形成高效的流水线体系。工业化就好比画家手中的笔和纸。没有工具,光有想象力不行。为此,需要更多电影人的加入和探索,也期待国家工业实力、科技水平的进一步飞升。
郭帆
1980年出生,电影导演、编剧及监制。导演作品有《流浪地球》《流浪地球2》《李献计历险记》《同桌的你》《金刚川》等。曾获第32届东京国际电影节金鹤奖最佳导演奖、第35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导演奖;《流浪地球》获得第十五届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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