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中国劳动关系学院赵秋生：加强职业病防控、建设健康企业，全面提升我国职业健康水平

截至2022年底，我国16至59岁劳动年龄人口为8.8亿，是世界上劳动人口最多的国家，劳动人口占14.2亿总人口的62%。多数劳动者的职业生涯超过其生命周期的二分之一。所以，职业健康不仅关系到劳动者的身体健康和家庭福祉，同时也关系到我国人口高质量发展和中国式现代化目标的实现。 工业化和城镇化快速发展，劳动者的职业健康除了面临化学、物理因素导致的中毒、尘肺病、噪声聋、放射职业病等传统职业危害外，由于不良作业方式、工作紧张、疲劳过度等原因导致的新型职业健康问题变得日益突出。 什么是职业病？ 肌肉骨骼伤害算是职业病吗？ 我国职业病发病状况与趋势如何？ 用人单位作为主体责任者，该怎样构筑职业健康防线？ 健康企业建设有何意义以及该怎么做？ 适逢4月25日至5月1日第22个全国《职业病防治法》宣传周，带着这些问题，中国家庭报采访了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安全工程学院院长赵秋生，为我们做出专业解答。 01 职业病、职业相关疾病及未来职业病目录可能增加的疾病类型 中国家庭报：什么是职业病？常见的“鼠标手”“颈椎病”属于职业病范畴吗？ 赵秋生：职业病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上的职业病指企事业单位或个体企业中的人员从事职业活动、接触职业危害产生的各种疾病；狭义的职业病指国家法定职业病目录中包含的疾病，即所谓法定职业病。一般来说法定职业病之外因工作产生的疾病叫做“职业相关疾病”，例如“鼠标手”“颈椎病”等肌肉骨骼疾病不在法定职业病目录内，属于“职业相关疾病”。 中国家庭报：目前法定职业病发病状况与趋势如何？ 赵秋生：尘肺病仍是我国第一大职业病。根据2023年国家卫生健康委发布的《2022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2022年职业性尘肺病新病例占各类职业病新病例的68%左右，但前几年这个比例甚至能达到80%—90%。值得注意的是，职业性噪声聋已成为我国继尘肺病后的第二大职业病，部分城市职业性噪声聋新增发病人数甚至超过职业性尘肺病。 2023年国家卫生健康委就加强职业健康监测保护劳动者健康有关情况举行发布会：根据我国人口初步估算，每年尘肺病实际新发病例数为报告病例数的近3倍，每年噪声聋新发病例数约为报告噪声聋病例数10倍。总体来说，全国新发职业病确诊病例呈下降趋势，2022年全国报告新增职业病病例数比2019年下降40%，但实际没被诊断的、潜在的职业病病例仍然不可忽视，提醒我们要继续从源头防范职业病，切实保障劳动者职业健康权益。 中国家庭报：新业态工种面临哪些职业健康危害？将来国家法定职业病目录会将某些职业相关疾病纳入法定职业病目录吗？ 赵秋生：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一批新工种应运而生，例如外卖、快递行业等。他们除了面临交通事故等安全问题外，还面临因长期站立行走、搬运货物产生的肌肉、骨骼疾病；或者工作中需要长时间使用手机造成的眼睛伤害。由于他们大部分时间在户外，还会面临低温冻伤与高温中暑危害，以及饮食不规律及就餐条件差导致的健康问题。 职业病目录主要是物理危害因素、化学危害因素、生物危害因素导致的职业病，2013年我国将工效学危害因素导致的肌肉、骨骼伤害纳入法定职业病目录，如井下工人长期工作体位不良导致的滑囊炎。但目前工效学危害疾病在法定职业病目录中数量较少，下一步目录修改趋势是将更多的肌肉、骨骼伤害纳入其中。 值得关注的是，职业相关的心理疾病问题也很严峻。从保护劳动者健康的角度来说，心理健康是职业健康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心理疾病纳入法定职业病目录还比较困难。主要因为心理疾病的影响因素过多，导致诊断十分复杂，很难明确心理疾病是完全由工作导致的。 02 从业人员不要只顾“饭碗”而忽略职业病深度风险 中国家庭报：从业人员个人该如何预防职业病？ 赵秋生：从业人员要掌握一定的职业危害和职业病防护相关知识，具备一定自我保护能力和自我保护意识：主动了解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会有哪些危害因素、会导致什么健康危害或职业病、应当采用什么防护措施等。 从业人员在个人防护方面存在的常见问题是，即使企业提供了个人防护用品，由于佩戴后会导致不适，从业人员不能坚持全程佩戴。比如佩戴一个降噪30分贝的耳塞，如果在噪音作业环境工作的8小时中，仅半小时不佩戴，耳塞的保护效果仅相当于全程佩戴了一个降噪12分贝的耳塞，7个半小时佩戴所产生的保护作用大打折扣。 中国家庭报：职业健康检查是职业病预防的关键一环，怎么看待员工“不愿体检，怕丢掉工作”的顾虑？ 赵秋生：首先，我要强调的是“职业健康检查”不同于一般的体检，职业健康检查是围绕从业人员所接触的职业病危害因素开展的预防性检查，其目标疾病是职业禁忌证和法定职业病，而一般体检的目标疾病是高血压、肿瘤等常见疾病。 我能够理解从业人员的这种想法，害怕一旦被查出职业禁忌证或疑似职业病，会调离岗位而影响薪资水平或因此失去工作。在这里提醒从业人员一定不要只考虑收入或工作岗位而忽略健康风险，因为健康危害往往是不可逆的。 有这样一个例子，一位煤矿工人的职业健康检查结果是疑似一期尘肺病，按照规定这名员工要调离岗位，但这名工人称自己没有明显的不适感觉，为了较高的收入，仍要求到一线工作。其实，他没有意识到，虽然有些一期尘肺病患者的症状不是很明显，但是如果不调离岗位和及时加以治疗，其尘肺病会加重至二期甚至三期。二期尘肺病患者将失去大部分劳动能力而不能从事一般体力劳动。如发展到三期尘肺病，即使不活动也会感到呼吸困难，三期尘肺病会导致各种并发症甚至死亡。 这个案例提醒劳动者一定不要小看职业病的危害。实际上，如果员工被检查出疑似或者确诊职业病，法律规定企业既不能在合同到期前解除劳动合同，也不能在合同到期后自然终止劳动合同，以此来保障劳动者的职业健康权益。 中国家庭报：从业人员患了职业病，用人单位和职工本人应该如何正确对待？ 赵秋生：通过两个例子来说明法定职业病患者和职业相关疾病患者在确诊职业病后不同的情况，一个是接触苯导致的白血病，一个是甲醛导致的白血病。 苯导致的白血病在《职业病分类和目录》之中，属于法定职业病。患者在拿到职业病诊断书证书后，可以进一步被认定为工伤。一旦被认定为工伤，工伤保险除了支付各种治疗费用外，还有根据伤残等级支付的一次性伤残补助金和按月支付的伤残津贴。此外，职业病患者还可以获得用人单位的民事赔偿。 而甲醛导致的白血病不在《职业病分类和目录》之中，不属于法定职业病，属于“职业相关疾病”，因此无法被认定为工伤并获得工伤保险赔偿。对于此种情况，从业人员也是可以获得用人单位民事赔偿的。 对于用人单位来说，如果在为职工购买工伤保险之外，还为职工购买健康险和职业病险等商业险，就可以减轻职工出现职业病或职业相关疾病的民事责任负担，降低企业风险。 值得说明的是，工伤保险赔偿、民事赔偿与商业保险赔偿并不矛盾，其中工伤保险赔偿是职业病患者的基本赔偿；商业保险赔偿可以抵扣企业的部分或全部民事赔偿，相关商业保险一方面增加了从业人员获得民事赔偿的保障，另一方面还降低了企业民事赔偿的负担。 03 加强健康企业建设，从职业病源头预防开始 中国家庭报：用人单位作为主体责任者，该怎样构筑职业健康防线？ 赵秋生：《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病防治法》对用人单位的职业病防治主体责任作了明确规定。 首先要进行一级预防——病因预防，即要做好源头预防，如要求企业要构建职业病危害防护设施降低工作环境噪音、粉尘、毒物等危害，为职工提供个体防护用品等；其次是开展职业病二级预防——发病预防，对职工开展职业健康监护，包括为职工进行上岗前、在岗期间和离岗时职业健康检查，为每位职工建立职业健康监护档案。同时还要求企业做好职业病的三级预防，即对职业病患者要做好康复治疗工作，预防其职业病加重。 尤其是外卖、快递等新兴行业从业人员的职业健康问题更需要社会的关注。最近我们看到，各有关部门一方面呼吁社会关注此类人员的职业健康，一方面在积极推动出台政策和立法进一步加强职业健康保障，这一趋势非常良好。 中国家庭报：当前，正在广泛推进健康企业建设，倡导从传统职业病防治向职业健康风险管理转变，您如何看待健康企业建设的意义？如何做好健康企业建设？ 赵秋生：健康企业建设是健康中国、健康城市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某种程度上说，“健康企业”是一种荣誉称号，它激励企业在满足职业健康法律法规的基础要求上，以更加全面、更高的标准建立企业的健康环境和健康文化，从而全面提升企业的职业健康水平。健康企业建设对于职工来说是一种福利，对于职业健康保护的发展，意义重大。 健康企业建设，应当把最新的技术应用到职业病防控当中，比如大数据、人工智能等高新技术手段。通过这些技术让有害因素可视化，如构建职业危害分布地形图，这种地形图可以将作业场所各处的噪声强度、粉尘毒物浓度直观地显示出来。同时，通过跟踪员工在工作场所的行踪，可以自动计算员工每天的噪声、粉尘暴露量，实时监控暴露水平，以便及时采取控制措施。人工智能等高新技术还可以开发成科普产品用来培训职工健康知识，宣传防护措施，增强健康技能。 中国家庭报：未来我国职业健康工作重点还应有哪些方面？ 赵秋生：“职业健康”的工作内容从学科角度而言可分为“职业卫生”和“职业医学”。职业卫生研究和应用的直接对象是职业危害因素，强调采用工程技术、个体防护、管理等手段减少从业人员对危害因素的接触，也就是所谓的职业病一级预防。职业医学的研究和应用对象是人，强调采用医学手段开展职业健康监护和职业病康复治疗，对应的是职业病的二级预防和三级预防。我国对“职业健康”“职业卫生”“职业医学”三个概念的定义和内涵区分尚不明确，这在一定程度上容易导致工作偏差。 未来我国的职业健康工作要强化职业卫生工程人才培养以及职业卫生科研及应用推广，加强源头预防。令人欣慰的是，我国的源头预防工作已经有了实质性进展，如2019年经教育部批准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安全工程学院设立了全国第一个“职业卫生工程”本科专业，现在已经有多家高校设立该专业。此外还有一些高校和研究机构正在开展或准备开展职业卫生工程领域研究生人才培养。 同时，国家卫生健康委已出台政策大力扶持职业卫生工程技术支撑机构，《国家职业病防治规划（2021—2025年）》明确要求“构建‘国家—行业（领域）—省’的职业病危害工程防护技术支撑网络”，“十四五”期间每个省至少设置一家职业卫生工程技术支撑机构。 总体而言，职业健康问题是一个关乎人民生活质量、关乎我国经济持续发展、关乎社会和谐稳定的大问题，要在强调医工结合的基础上，强化采用工程技术手段对职业危害的源头预防作用，从根本上解决我国职业病预防问题，全面提升我国的职业健康水平。 专家介绍 赵秋生，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安全工程学院院长，硕士研究生导师、注册安全工程师、注册职业卫生师。 从事电气安全、噪声振动控制、辐射检测与防护、职业卫生评价、国际劳工标准等安全工程和职业卫生工程专业课程教学及相关科研工作。 往 期 推 荐 【独家·专访】北京师范大学韩卓：低卫生资源地区人群，特别是妇女儿童的心理健康问题需要引起重视 【独家·专访】江苏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竺丽梅：新技术、新措施、强保障三管齐下，实现10年结核发病率下降47.44% 作者丨周文文（实习） 编辑丨余泓君（实习） 校对丨王宇 审核丨叶冬 版 权 声 明 本文版权归中国家庭报社所有，转载请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