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怪张伯驹

铷汐 健康养生 2024-12-18 1 0

大怪张伯驹

张伯驹1898~1982 我和张伯驹过去是换帖把兄弟,我的大伯父与他的父亲张镇芳,也是换帖把兄弟。由于家庭和银行业务上的多重关系,我们的交往自然非同一般。可是近年来看电视剧,发现张伯驹被扮成了一个西装革履式的人物,一些相关的书报资料上讲张伯驹被绑,所述与真实的情况也相去甚远。如今伯驹已去世多年,我也已垂垂九十老翁,自觉在有生之年,应该还社会舆论一个真实的张伯驹,才能心安。兹将我所知道的张伯驹及其家庭、交游、银行事业、收藏情况、被绑等情况简述如下,以供关心他的人们和学者们参考。 天马行空的“末代王孙” 张伯驹(字家骐,号丛碧,1898~1982年)是袁世凯的表侄,与袁克定、袁克文等是表兄弟。他的父亲张镇芳(字馨安,1863~1934年)是袁世凯的表弟,在清末出任晚清最大的盐官——长芦盐运使,与盐业打了几十年交道,以擅长理财出名,所以到了晚年创办的私家银行,就叫盐业银行,是为“北四行”(盐业银行、金城银行、中南银行、大陆银行)之首。张镇芳在政治上是坚定的“保皇派”,当过天津道、湖南提法司,在辛亥革命、清室退位、袁世凯重新上台,天下未定的时候,张镇芳还署理过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就是当年李鸿章坐过的位子,在绥靖北京城内外的治安方面,帮了袁世凯的大忙。1915年袁世凯要当皇帝的时候,他也是积极分子之一,袁世凯事无巨细均与他商量,他还是袁家的私人账房。后来与朱启钤一起被列为“七凶”之一。袁世凯死后,他又积极参加张勋复辟,出任了几天内阁议政大臣……令他难过的是,袁世凯只当了八十三天皇帝,而张勋复辟只有十一天也完蛋了。如果按照袁世凯当了八十三天皇帝的说法,以及袁克定的“皇太子”和袁克文的“皇二子”的“分儿”,那么张伯驹老兄,也理应在“末代王孙”之列了。问题是他这个“末代王孙”,实在与人们所想象的有天壤之别,他不仅生活上朴素得令人难以置信,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穿丝绸,也从不西装革履,长年一袭长衫,而且饮食非常随便,有个大葱炒鸡蛋就认为是上好的菜肴了。他对汽车的要求是,只要有四个车轮而且能转就行了,丝毫不讲派头。更主要的是,在他身上,集中了太多的“矛盾性”,不真正熟悉、了解他的人绝对百思不得其解,比如:他的父亲是如此地“保皇”,他的大表兄袁克定又是如此不择手段地要当“皇太子”,而他却坚决反对帝制,此有《洪宪纪事诗》为证。他与袁克定政治上形同水火,说他是“赖家伙”,而私交上又非常之好,袁世凯死后袁克定很快也潦倒了,晚年全靠伯驹接济,直到1958年去世,就死在张伯驹家里。他父亲擅长理财,创办了盐业银行,他作为长子子承父志,于20世纪30年代中期接办,然而却大权旁落,不会打理,只是挂个总稽核的名义,不真正管事,但是在一些别人无法想象的地方,他却别出心裁,心眼极细,令人刮目相看。比如有一年紫禁城里要出卖一批旧地毯(袁世凯在世的时候,每年给逊清王室生活费数百万银两,袁死后没人管了,常不得落实,从溥仪到太监只好变卖宫中旧物),到处兜售没人要,拿到盐业银行后张伯驹说留下来,随便给一些钱宫里就卖了。别人不理解,盐业银行要这些破地毯干什么?原来张伯驹眼尖,他看出地毯的织物中夹有金丝,于是就叫京剧界的泰斗余叔岩买下来(那时我已因病久不登台,晚境不太宽裕),请人把其中的金丝抽出来,结果仅金丝就卖了三万元,再卖地毯,共赚了六万银元,那时候一百元钱就能买两亩地。他喜欢京剧,为捧角、照应京剧界的人士不知花了多少钱,也喜欢登台表演,扯起喉咙唱几段。可是他天生就没有一副好嗓子,坐在台下听他唱戏,第三排以后的人就听不见声音了,大家取笑他是“电影张”,因为电影原来是没有声音的。他的一些习惯行为也很“怪”,有时候高朋满座,大家谈笑风生,而他觉得话不投机了,就坐在一边摸摸下巴颏,一根一根地拔胡子。有时候到我家来找我,我若不在他也不着急,一个人能在客厅里等上三个小时,也不让佣人打电话找我,一个人在客厅里干什么呢?仍旧是摸着下巴颏,拔胡子。他生活在像个政治旋涡似的政治大家族里,却对政治势力始终保持一段距离,跟哪一派的人都算认识,但也都不深交,就连盐业银行的老管家吴鼎昌(达铨)后来到蒋介石那儿干实业部长了,他也就跟他疏远了。久而久之,我和我大哥(孙仰农)给他起了个外号,管他叫“大怪”,他也应声,后来亲戚朋友中就叫开了。他给人题写诗词,有时也顺着这个思路,署名为“张大怪辞”。 千丝万缕的家族渊源 张伯驹的父亲张镇芳是我的曾祖父文正公孙家鼐(光绪的师父、礼部尚书)的学生。到北京当官后,又与我的大伯父孙逸郊(义蕉)、二伯父孙少侯结为把兄弟。我大伯孙逸郊是个被人视为“天生可畏”式的人物,少年得志,政治上能量很大,22岁就当了徐州丰县的县知事,由于我曾祖的关系,在北京的京官圈子里挺“兜得转”,还曾入宫受到西太后的单独召见。张镇芳之所以要与孙氏哥儿俩拜为兄弟,是出于政治上的拉拢,防止他们反袁世凯,因为孙家鼐的后代中,仅孙子辈中就有四十人在京津地区当官,他的学生更是桃李天下,亦是一个以家族为背景的社会集团。可是这一招只管用了一半,我大伯是不反袁了,但是二伯先是拥护袁,后来又反袁了,这是我家上一辈人与张家的关系。到了我们这一辈,起初是我二哥(堂房)孙瑞方(字蔼仁)与张伯驹相熟。20世纪30年代初天津中国实业银行出现挤兑风潮,行将倒闭,我们孙家也是中实银行的主要股东。风潮中我曾祖父的一个女婿,原四川总督刘秉璋的儿子刘晦之当上了总经理,就叫我父亲孙履安(孙多褆)赴天津收拾残局。我大哥孙仰农只管他玩票唱戏,银行的事不愿加入,于是由我陪父亲到达天津,处理该行在京津地区的业务,同时把中国实业银行北京分行经理一职就委给了孙瑞方。孙瑞方就是我大伯孙逸郊的儿子,他父亲死的时候他才十几岁,生活上全由我父亲安排照应。他父亲遗留下的四房姨太太也由我父亲安排生活直到送终,所以瑞方跟我就像亲兄弟一样。孙瑞方在北京主持中国实业银行北京分行,在银行界广泛交往,就结识了张伯驹。张伯驹一听说上辈人是拜把子兄弟,那就是世交了,于是主动提出与他换帖。我在天津任职,去北京住在二哥家,由此也成了张伯驹的把兄弟,他则叫我父亲为三叔。我们家与张伯驹还有一层微妙的关系,是与他的收藏有关系。张伯驹不少藏品都是清王室的宫中之物。1926年冯玉祥率军把溥仪赶出皇宫之后,溥仪及其家眷就住进了天津租界里的张园。而此张园的主人又是我们孙家的姑爷。张园主人叫张彪,地方军阀之一,曾任湖北提督,他的儿子张枋娶了我大伯父的女儿孙玉方,于是我们这些小字辈也得以机会进张园开开眼界。溥仪从宫中带出的东西不知有多少,谁仍把他当成皇帝去拜见他,他总是赏你一件古玩。后来民国政府基本上不管他了(只是象征性地给点钱,根本不够他用),他就把东西一批批地送到盐业银行抵押,换些钱用。不少东西溥仪是根本无力还赎的,于是就成了张伯驹的柜中之物。后来溥仪到了东北成立伪满州国,还封张枋为礼宾司司长。 张伯驹、潘素合作 岁朝图 一品香酒店抢潘妃 张伯驹早年曾有过两位太太,有的是封建家庭父母给做主的,有的开头关系还好,由于志趣不同,日久也乏味了。他最钟情的并与之相携到老的是第三位太太——后来成为著名青绿山水画家的潘素女士。潘素女士,大家又称她为潘妃,苏州人,弹得一手好琵琶,曾在上海西藏路汕头路路口“张帜迎客”。初来上海时大字认不了几个,但人出落得秀气,谈吐不俗,受“苏州片子”的影响,也能挥笔成画,于是在五方杂处、无奇不有的上海滩,曾大红大紫过。依我看,张伯驹与潘素结为伉俪,也是天生一对,因为潘素身上也存在着一大堆不可理解的“矛盾性”,也是位“大怪”之人。那时的“花界”似乎也有“分工”,像含香老五、吴嫣等人,接的客多为官场上的人,而潘妃的客人多为上海白相的,二等流氓。红火的时候天天有人到她家“摆谱儿”,吃“花酒”,客人们正在打牌或者吃酒,她照样可以出堂差,且应接不暇。那时有些男人喜欢文身,即在身上刺花纹,多为黑社会的人,而潘妃的手臂上也刺有一朵花……最终她的“内秀”却被张伯驹开发了出来。张伯驹在盐业银行任总稽核,实际上并不管多少事,整日埋头他的书画收藏和京剧、诗词,每年到上海分行查账两次,来上海就先找我。其实查账也是做做样子的,一切事情基本都是吴鼎昌说了算,他来上海玩玩而已。既然来玩,“花界”也时而走走,结果就撞上了潘妃,两人英雄识英雄,怪人爱怪人,一发而不可收,双双坠人爱河。张伯驹第一次见到潘妃,就惊为天女下凡,才情大发,提笔就是一副对联:“潘步掌中轻,十步香尘生罗袜;妃弹塞上曲,千秋胡语入琵琶。”不仅把潘妃两个字都嵌进去了,而且把潘妃比作汉朝出塞的王昭君,把她擅弹琵琶的特点也概括进去了,闻者无不击掌欢呼。可是问题并非那么简单,潘妃已经名花有主,成为国民党的一个叫臧卓的中将的囊中之物,而且两人原先已经到了论婚嫁的程度,谁知半路杀出了个张伯驹。潘妃此时改口,决定跟定张伯驹,而臧卓岂肯罢休?于是臧把潘妃“软禁”了起来,在西藏路汉口路的一品香酒店租了间房把她关在里面,不许露面。潘妃无奈,每天只以泪洗面。而张伯驹似一个书生,此时心慌意乱,因他在上海人生地不熟,对手又是个国民党中将,硬来怕惹出大乱子,不像在北京、天津,到处都有他们张家的一亩八分地,他只好又来找我。那天晚上已经10点了,他一脸无奈,对我说:“老弟,请你帮我个忙。”他把事情一说,我大吃一惊,问他:“人现在在哪?”他说:“还在一品香。”我说:“你准备怎么办?”他说:“把她接出来!”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为朋友敢于两肋插刀。趁天黑我开出一辆车带着伯驹,先到静安寺路上的静安别墅租了一套房子,说是先租一个月,因为那儿基本住户都是上海滩大老爷们的“小公馆”,来往人很杂,不容易暴露。然后驱车来一品香,买通了臧卓的卫兵,知道臧不在房内,急冲冲进去,潘妃已哭得两眼桃子似的。两人顾不上说话,赶快走人。我驱车把他俩送到静安别墅,对他们说:“我走了,明天再说。”其实明天的事伯驹自己就有主张了,赶快回到北方,就算没事了。我这头一直警惕着臧卓的报复,可是事情也巧,我后来落水替汪伪做事,此臧卓也投了伪,成为苏北孙良诚部的参谋长,仍是中将,我们见过面,大家心照不宣,一场惊险就这么过去了。 张家的“总管”吴鼎昌 张家在北方实业界有许多投资,但最重要的是盐业银行。该行三百万股本中,张家就占两百万。张伯驹一生中捧角、唱戏、收藏、交友,甚至遭受绑票,都与盐业银行有直接的关系。而盐业银行之所能从一个普通的商业银行,一跃而为“北四行”之首,而“北四行”又向南方发展,在上海的南京西路造起了当时的中华第一高楼国际饭店,都与盐业银行的总经理吴鼎昌有着直接的关系。吴鼎昌是贵州人,以善于理财出名,说起他的“出道”,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说是当年吴曾参加过同盟会,与梁士诒熟识。他在日本留学后回到北京,托梁士诒帮他找事做。当时正是辛亥革命之后,袁世凯当权的时候,梁启超出任司法总长,梁对此很有信心,说是此事包在他身上,不日他就在大总统面前推荐吴。袁世凯求才若渴,听梁说有个人才从日本回来,马上约时间召见。袁世凯一天不知要见多少人,那天吴鼎昌被排在第一个,两个人畅谈了两个小时,吴纵论天下大势,并提出了他本人的理财构想,博得袁世凯一阵叫好。可是回去之后就此没有音讯了,吴住在广西会馆一待就是一个月,实在熬不住了只好再去找梁士诒。梁听了吴的说法似乎还有点不相信,说是明天我去中南海帮你问问。梁在袁世凯面前一问果然问出了名堂。袁世凯对梁说:“吴鼎昌这个人我谈过了,谈得挺好。可是此人你敢用而我不敢用。”梁问何故,袁说:“你看此人,有两条:一是嗓哑无音,二是脑后见腮,所以不敢用,不敢用!”梁氏大悟,知是袁氏的相面术在作怪。他当然不便把原话对吴直说,可是日子长了还是传到了吴的耳朵里。等吴后来“得发”之后,就常以此为乐子,就说“连项城都不敢用我”!所谓“嗓哑无音”“脑后见腮”都是封建社会里的相面术语。袁世凯更容不得“脑后见腮”的人。因为那“腮”据说就是古人讲的“反骨”,以后要反叛、造反的,所以犯了他的忌。然而那位没长“反骨”的梁启超后来却反对他称帝,而长着“反骨”的吴鼎昌却拥护他称帝,袁死后,还出任了中国银行总裁、盐业银行总经理,这两个银行都是大清帝国、忠臣武将的“遗产”,在吴鼎昌手里办得红红火火的。由此可知袁氏的相面术,也有失误的时候,此为后话。 张伯驹、潘素、李苦禅、王雪涛等合作 大少爷办银行有钱不赚 张家的盐业银行是“北四行”中最殷实的一家,成立于1915年。该行的特点是业务量最小,员工最少,员工的工资最低(一般行员每月三十元,营业部主任八十至一百元,副经理两百元左右,经理三百元,张伯驹这个总稽核也不过三百元,而其他银行的经理月薪都是五百元),但他们赚钱最多,发展最快,影响力也最大,所以能在银行界呼风唤雨。盐业银行这种以少胜多的优势,首先得助于其社会背景的特殊。袁世凯、张镇芳在北洋集团及晚清皇亲国戚中的政治影响,以及与北洋实业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本身就是无形的巨大资本,华北各省的督军、护军使、旧官僚,多为袁过去的同僚或旧属,而且洋务运动以来开办的北方大型官商企业,如开滦煤矿、启新洋灰公司、耀华玻璃厂、唐山纺织公司等,其股东也都是晚清和北洋军阀时期的官僚,如大总统徐世昌、徐世章兄弟、两江总督周馥、周学熙父子、大学士孙家鼐的后代孙多森、孙多钰兄弟、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那桐、江西督军陈光远,等等,他们都拥有大量资财(陈光远手里仅两张定期存票,然每张都是一百万),视盐业银行为自己的银行,都是该行长期的固定客户,有的后来退出政坛后,晚年就靠银行利息过日子。当时币制稳定,靠利息收入维持生活是最好的办法,所以存款额既大而且又固定。那时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代理国库,但是由于时局关系,袁世凯曾下过停兑的命令。然而越是下令停兑,就越是刺激了挤兑风潮,所以信誉很低。而盐业银行是商业银行,办事一向一板一眼,从不做冒风险的事,又有政治背景,所以中、交两行越是发生挤兑风潮,盐业银行的地位越是稳固,吸引的存款也就越多。除此之外,张家还掌握着盐业领域的广泛的关系网。张镇芳本是盐商出身,在河南就管盐,曾出任过北方最大的盐官:长芦盐运使。那时不管是管盐、卖盐,运盐还是贩卖私盐,没有不发财的。因为晒盐成本低,家家户户又离不了,市场极大,一个地方的盐运副使,动辄一年也要赚上十万两银子,何况气焰熏天的张家!所以各地的盐官、大盐商,与他不是同僚即是拜把兄弟,存款自然也都送入盐业银行,此为该行实力过人的又一因素。有一个时期,盐业银行根本不用动什么别的脑筋,仅仅在盐业圈子里吸收存款和放贷,钱也稳赚。1917年张镇芳参与张勋复辟,当了几天张勋的内阁议政大臣和庋支部尚书,复辟失败后被捕入狱,1918年出狱后虽仍任盐业银行董事长,但只挂个虚名,直至1934年在天津去世,而张家在盐业银行的事,就由张伯驹以常务董事的身份料理。张伯驹是大少爷办银行,他根本不会也不屑于去动赚钱的脑筋,他认为只要守住家业就行了,一味钻到钱眼里太俗气。明明人家告诉他,应当买公债了,买公债就赚大钱,他无动于衷;人家又告诉他外汇的比价有较大的波动,应当抓住机会做外汇,他也听之任之。银行可以发行钞票了,明明可以发行几千万,他只同意发行五百万。他觉得他银行里有五百万资本,他就发行五百万钞票,多一张也不发,万一人家储户要求兑现,他完全能够兑付,不用担心事。这在别人看来,简直是傻子办银行,因为任何一家银行发行钞票,发行量起码都是股资的一倍。中国实业银行只有三百万股资,而钞票发行达三千万,仅年利息就是三十万,而张伯驹就是惯于我行我素,按兵不动。而且,人家办银行多是老板自任总经理,而张伯驹就盐业银行最大的股东,总经理却叫吴鼎昌来做,自己当个总稽核。而实际上这个总稽核也不想做,只是没办法,必须要在行中做点事。好在他有三个得力助手:杨西铭、陈香雪和白寿芝。白寿芝负责处理他的公文、信函,杨西铭和陈香雪具体查账。这两个人既是他的业务帮手,又是他唱京戏的好搭档。杨西铭唱扫边老生,陈香梅唱花脸净角,他们常一起登台演唱,是一组很有趣的主仆关系。这两个人扛着张伯驹的大牌子,查起账来铁面无私,认真得很,但吴鼎昌也不怕你查。吴鼎昌办事一向顶真,又有开拓精神,生活上也很严谨,一生不纳妾,从不多拿一个铜板。所以张对吴也很尊重,互相处得挺好。张从来不干涉银行业务,吴鼎昌有什么事来找他商量,他只管一百个点头即是。其实张伯驹不仅是对吴鼎昌好,他对谁也绝没有大少爷的架子,从发不脾气,喜怒哀乐也不显于形,高兴时最多咧咧嘴就算是笑了,但绝不会笑出声来。我大哥孙仰农就说他是冷血动物,因为他经常是面无表情的,谁也不知道他在想啥。多亏盐业银行有吴鼎昌来负责主持全局,后来在传统业务的基础上,又拓展了地产部、证券部、轮船公司、保险公司、同时做外汇和仓储业,又联合了金城、中南和大陆,组成“四行准备库”和“四行储蓄会”,形成一个北方金融界的垄断财团,终能与江浙财团平分秋色。如果真让这个不愿赚钱的“大怪”来主持的话,盐业银行还不知是个啥样子。 最后的风流名士圈 张伯驹既不热衷于名利和官场,那他整天干什么呢?原来他有他的生活轨迹,他整日沉湎于诗词书画和京剧艺术之中,所交往的人多为文人墨客,而且是“名士”类型的,跟他那叛逆个性相投缘的文人骚客。其中以方地山(扬州人,人称“大方”)、樊樊山和袁克文,在一起“泡”的时间最多,戏剧界过往最多的是余叔岩。政界人物中,他与张学良、宋哲元、蒋鼎文都有交往,但闭口不谈政治。他们曾拉他去做官,他避之唯恐不及。樊樊山、方地山和袁克文都以诗词饮誉当时,有极好的国学根基,又是有名的没落分子。樊樊山是光绪年间进士,曾出任陕西、江宁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师事过张之洞、李慈铭,辛亥革命以后看破红尘,再也不愿过问政事,以诗词、骈文自娱,曾有前后《彩云曲》,以吟咏赛金花事迹而久负盛名。方地山更是个不拘形迹的怪人。平时不刮胡子不理发,像个“野人”,但却是出名的国学大师。诗词均在张伯驹之上,出口皆是上品。袁克文更是个风流才子,晚年在上海靠卖字为生。他们这些人都是不事生产,整天生活在他们那虚无缥缈,但自认为是至高无上的精神幻境里。名气大了,社会上的人也就买账,有人自会送钱给他们用,有的军阀仰慕他们的才气,也会遣人送钱来。他们呢,有钱就花,没钱就借,再不行就卖卖当当,有时当了东西再去救别人。然而生活再窘迫,诗酒菜饭,风月场上,他们是不会耽误的。张伯驹和他们“泡”在一起,自然是他掏钱的机会多,然而这个中国现代最后的名士生活圈,却给张伯驹带来无穷的愉快。袁克文在天津有一个相好,大家唤她叫“大姑”,名士们常一起去她那儿“打茶围”(喝茶聊天),“大姑”和这帮人相处久了,也沾染了不少“雅气”,常向他们讨字。张伯驹很随便,有时拿一张香烟纸翻过来就凑成一副对子;方地山更随便,在报纸上边也能写;而袁克文却要求很规范,必须把纸墨侍候好了才动手写。有一次“大姑”要袁克文写字,纸墨都备好了,袁克文见方地山在,说是有“大方”在我的字怎么拿得出手,于是推叫方地山写。方地山毫无迟疑,举笔立就:“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雅而不俗,意味深远,既表明了一种生活态度,又把“大姑”给恭维进去了,而且恭维得十分巧妙、恰当,没有肉麻的感觉。那时袁克文长时间住在“大姑”那儿,可是时间久了总也不是回事,毕竟他有身份,还有个家呀,所以大家都劝他回家。一次“大姑”又向他讨字,他正在考虑去留的问题,于是挥笔即成一联:“都道我不如归去,试问卿予意云何?”对仗工整而意境全出,既反映了无限惆怅的心境,又把现实中的难题推给了“大姑”,令人感到余韵缠绵无穷。张伯驹就生活在这么一个特殊人物的圈圈里,对于名利场上的是是非非自然就不屑一顾了。他与京剧泰斗余叔岩的交往,亦是民国艺坛上感人至深的一段佳话。余叔岩不仅演技高超而且个性倔强,是个连杜月笙都敢得罪的人。那年杜月笙家在浦东的祠堂落成,他准备花一百万元大搞庆典活动,其中一个重要内容,是要请来天下所有名角,唱上三天堂会,来一个空前绝后的南北名角大会演。这样一个号称“全国最高水准”堂会,自然不能缺少余叔岩。少了余叔岩,这个“全国最高水准”就要打折扣了。可是当时余叔岩已多年不唱了,一来因为身体不好,二是噪子“塌中”即“倒噪子”了,能不能唱好自己没有把握。按说,余叔岩即使“倒噪子”也是能唱的,因他功力实在太深,嗓音清亮不足了,但还有淳厚的一招呢。但他珍惜名声,生怕万一唱砸了,一生的名誉就完了,所以就婉言谢绝。谁知杜月笙不肯罢休,三次派人到北京游说,最后一次是来威胁的,意思是:“你今后还想来上海唱戏吗?”余叔岩也是个犟牛,立马回话:“我今后就是不去上海唱戏了,行不行?”这话是事后我亲耳听余叔岩讲的。那时候戏剧界还真没有敢这样冒犯杜月笙的。最后杜月笙也毫无办法,三天堂会无奈地缺了余叔岩,“三足鼎立”(杨、余、梅)缺了一足,那股闷气就没法子说了。从此余叔岩真的就再没来过上海。余叔岩对张伯驹却言听计从。这不仅是张伯驹本身具有极高的京剧艺术修养,曾为余纠正发音(余关于音韵学方面的知识是跟张伯驹学的),主要对其人格非常佩服,意趣十分相投。抗战之前一年,北京的地方官宋哲元要为母亲庆祝80大寿,想演堂会请余叔岩主大轴又不敢去请,怕被打回票很没面子,于是在张伯驹面前透露了这层意思。张伯驹与宋哲元私交挺好,就去为之说项。余叔岩说:“你来说,我总不能不唱呀!”堂会安排在中南海居仁堂,是一个月以后的事,而余叔岩自答应下来的那天起,就组织他的旧班底钱宝森、王福山、杭子和、朱家夔等和场面练功排戏,练习了一个月才去登台,唱了一出《打棍出箱》,自是大获成功。由此可见他们的个性和交情。(关于张伯驹与余叔岩的交往,故事还有很多,我将另撰《梨园掌故》一文详叙其事。) 潘素 夏山过雨 李祖莱策划绑票美梦落空 抗战爆发后,北方相继被日本人所控制,北京、天津的各大银行,中心纷纷南移,到上海的租界里再谋发展。吴鼎昌去了内地,先后担任了国民党政府的实业部长、贵州省政府主席,在盐业银行的总经理职位虽然未辞去,但遥控指挥毕竟有诸多不便,况且上海分行的经理陈介(蔗青,留德学生)已去任驻德大使,银行各方面在人事上就必须有个大的调整。吴鼎昌既离开北京,北京总行的力量首先要加强。总行经理岳乾斋是个老北京,是大清银行的旧人,他与琉璃厂的大古董商岳彬(新中国成立后死在监狱里)关系很深,可能是本家,所以对文物古董也很在行,开了不少铺子,收藏丰富。他和溥仪的岳父荣源是兰谱兄弟,因此与清朝遗老中的亲贵也有广泛的联系。北京总行开张后仅通过他的关系,就获取了不少利润。可是岳乾斋资格虽老,具体办事尤其是掌握全局的本事却不大。北京总行上面还有总管理处,吴鼎昌任总经理,有吴在北京,岳乾斋的日子还好过,吴这一走,北京行的力量就需加强。适逢原任北京行的副理王绍贤调上海后,因做外汇生意大亏其本,折了一百多万美金,威信大降,在上海待不下去了,只好再调回北京,仍与老搭档岳乾斋配合工作。同时调上海分行的经理朱虞生(邦献)去北京实际主持工作,名义上虽没有总经理的名分,因为人事上不容易摆平,但具体业务上是代吴鼎昌行使职权。这样一来,北京行的问题基本上解决了。然而北京行的问题解决了,上海行的力量又单薄了。朱虞生任上海行的经理非常得力,在上海滩很有身价,也是个有名的收藏家,他作风扎实,不爱张扬,不露富,不愿出风头,有好东西还怕人家知道,属于江南两大金融帮中的扬镇帮(扬州、镇江)的人,不仅做银行很内行,而且学问、气度都好,国学底子很深。他调走后行里只剩一个副经理肖彦和与襄理李祖莱。这个肖彦和是个有名的大好人,类似一个看守经理,主管安全保卫和总务,平时对行里的业务是不管不问的,外号叫“肖死人”。而襄理李祖莱则是个头脑活络的人,他同时还兼任营业部主任、主管会计、出纳等要害部门。任何一个银行的营业部主任都是选精明能干,能独当一面的人担任的,况且李祖莱又是宁波小港李家的人,社会上联系广泛,能够吸收存款,所以朱虞生一调走,他的地位就很突出了。按照他本人的想法,这时应当把肖彦和升为经理,而他李祖莱当升上副经理了,他觉得除此安排之外,吴鼎昌已拿不出别的招数了。谁知吴鼎昌根本看不上他李祖莱,因为他与汪伪的“76号”有勾结,跟吴四宝、李士群等人打得火热,白天在行里上班,晚上就泡在了“76号”里。李士群和吴四宝,一个是特务,一个原来是汽车司机,对做生意赚钱一窍不通,而“76号”经费不够就需要做生意积累资金,扩张实力。这时,李祖莱就充当了他们的财务主谋,帮他们办“三产”,而且是通过他们的太太出面。太太们并没有不见钱眼开的,于是办起了许多酒店和公司。位于静安寺路(现南京西路)青海路路口的美华酒家就是“76号”开的饭店,李祖莱当经理。他与“76号”一勾结,在银行界就失去了很多人心,人家只能对他畏而远之。为了维护盐业银行的名誉和地位,吴鼎昌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提拔他担任副经理呢?所以,吴鼎昌找到了张伯驹,请他“出山”,到上海去以总稽核身份兼任盐业银行上海分行的经理。开始他不愿去,因他久住北京,在北京不仅人熟地熟,还有他那一帮子名士朋友,他原本各种活动也忙得很。吴鼎昌对他说:“你若不去,那叫谁去呢?”他想了想,确实也没有什么人的能调了。天津行那头也很重要,不能拆东墙补西墙。于是,他只好自己走马上任来到上海,谁知竟遭了绑票。张伯驹到上海先找到我,说是这次不是来玩的了,是来上海当银行经理。我吃了一惊,因为那时已是汪伪时期,在上海做事要么要与汪伪取得某些妥协,要么就要受到种种威胁,这个时候做事是很危险的。当时我已落水帮周佛海办银行出任伪复兴银行行长,还兼任了周的秘书,我觉得你张伯驹何必呢?你一介清流名士当着,于家于国都无愧,若在上海时间长了,弄出些讲不清楚的是非来如何是好!我说:“你为什么要亲自来?你何必呢?”他说:“我不亲自来怎么办呢?我家那么多东西都在银行里,交给那个赖家伙(指李祖莱)可怎么好!老弟你帮帮我吧。”我后来倒真的帮了他一个大忙,即把他从吴四宝的手里救出来。张伯驹到上海当分行经理,自然就挡了李祖莱的财路。他眼看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于是怀恨在心,通过他与“76号”的关系,策划了一场惊人的绑票事件。张伯驹在上海没有私人住宅,有一段时间住在江湾的盐业新村(盐业银行的房产),后来觉得进出太不方便,就住进陕西北路培福里一个姓牛的同乡家里。他这个同乡在上海做牛皮生意,很有钱,房子很宽敞,张伯驹遭绑架即是在那儿。那天早晨张伯驹去银行上班,刚走到弄堂口,迎面上来一伙匪徒,抓了人即扬长而去。邻居见此情景,忙去告诉潘妃。潘妃一听吓傻了,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跑到我家来。当时我已去上班,吴嫣在家。吴嫣一个电话打到我办公室,说是伯驹出事了,张太太也在这儿,叫我赶紧想办法。我放下电话赶回家里,潘妃已哭得说不出话来,一见面就向我跪下了。我急忙扶她起来,嘴上安慰她不要着急,其实自己还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吃过中饭我分析来分析去,想想伯驹在上海并无什么仇人,只有盐业银行的李某,伯驹一来就挡了他的升官之路,或许是他恼羞成怒,来加害伯驹的。于是我一个电话打到盐业银行,接电话的正是李祖莱。他极为聪明,主动提起伯驹被绑的事,装作很着急的样子。我正色告诉他,伯驹是我的拜把兄弟,这件事我要管一管,请行里也配合一下,意思是告诉他,我正在帮伯驹的忙,而我的后台是周佛海,这一点他是清楚的。放下电话我又通过其他渠道打探,结果不出所料,事情正是“76号”干的,而幕后指使者是李某。他们用一特制的车子,把车中间部位掏空,腾出一个能躺一个人的位置,把伯驹正好塞在里面,躲过了租界警察的检查。第二天,潘妃接到绑匪的电话,说是要两百根大条(十两一根金条),否则就撕票。这下潘妃更急了,不停地哭,吴嫣就安排她暂住我们家里,以防不测。其实我心里明白,他们是不敢撕票的,只是钱和时间的问题,因为我已经向周佛海汇报了此事。 二十根大条“捡”回一条命 周佛海那时在南京,每周周六回上海。张伯驹出事后的第一个周六我见着周佛海,讲完银行的事,就把伯驹的事讲了。周听了先是一怔,忙问:“谁干的?”我也毫不客气地把“76号”捅了出来,并谈了我的分析,我认为此事一定与李祖莱有关。当时日本人虽然还未进入租界,但局势已非常紧张,北方的大银行纷纷南下,到上海的租界里谋一立足之地。周曾给我一个任务,叫我联络银行界,稳定人心,以便稳定南方的金融秩序。而此绑票事件一出,我认为势必造成人心惶恐,况且盐业银行财大势大,张伯驹又是知名人士,此事若不妥善解决,银行界必视上海为畏途,人家不敢到上海来了。于是,我力促周佛海亲自发话。周听了我的分析后皱着眉头说:“简直胡闹!叫李士群赶紧把此事了掉!”他后来给李士群挂了电话,追问李士群是怎么回事。李士群可能当时真的不知道详情,就说一定查一下,如果有此事一定抓紧解决。既然周佛海发了话,我等于有了尚方宝剑。一方面我叫潘妃要与那些敲竹杠的绑匪保持电话联系,不妨可以讨价还价,拖延时间,以利我有时间与李士群、吴四宝、李祖莱周旋。在此过程当中,李祖莱眼看窗户纸已被捅破了,他躲在幕后躲不住了,就直接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说是叫我不要管这些闲事了,语气一半是劝说,一半是威胁。我那时年轻气盛,本来就爱打抱不平,这次搞到我要好的拜把兄弟头上了,我岂能坐得住!我跟他讲:“你老兄帮我找老吴(指吴四宝)说说,请他一定帮我个忙,至于‘铺路’的事,咱‘光棍不挡财路’,一切由我负责,请他放心好了。而且我们孙家也是盐业银行的股东,自己家里的事自己不管谁管?请你老兄帮帮忙吧,现在大家手头都不宽裕,卖我个面子吧!”他们要敲诈两百根大条,我只答应十分之一,李祖莱自然是一肚子气。但李士群已向周佛海保证查清并了结此事,他也没办法。况且两百根大条对于“76号”来说,根本就是区区小数,李士群、吴四宝根本不会放在眼里,这次绑票的实质并不在于钱多少,而是李祖莱为出一口恶气,因为假若张伯驹不来上海,他就可以升副理代理行务了。但他没想到这次与他绑方液仙不同,他遇上了克星。我之所以认为要给他二十根大条做交换,主要是怕他手下的那帮亡命之徒撕票。他们忙活了一阵子一点好处也没捞到的话,也容易出事,所以还得预防他们一手,给他们点好处,免得弄得太紧张了,反而坏事。后来我也知道了,那天带人去培福里的,是吴四宝的得力帮手张国震。此人是吴四宝的徒弟,吴四宝是行动大队长,他是中队长。此人最后的下场也很戏剧性,是被“76号”他们自己人打死的。我又给李士群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请他从中帮帮忙,尽快把人放出来,而且对他明言:“‘光棍也不挡财路’,这个我懂,不会让兄弟们太吃亏的。”他说他要了解一下,然后再给我回话。第二次我又打电话过去催他,他说情况已弄清楚了,他一定帮忙。这样我就放心了,接下来就是具体送金条的事了。我叫潘素与我统一口径,她那头跟绑匪对话,也一口咬定只有二十根大条。李祖莱真是个狡猾的家伙,他眼看不能不放人了,就又要了一招,把“票”转移送人了!继续关下去也不可能,上司不允;放了吧,太失面子,又不甘心,于是把伯驹送到浦东,当人情送给了林之江和丁锡山。这个林之江当时是伪军四师师长,部队在浦东。他的部队在市区有办事处,也在万航渡路,与“76号”斜对门。此人后来投奔共产党,被国民党特务杀害了。张伯驹被带到浦东后,关在一个农民的家里。林之江派人来接头时,我拿出二十根大条给吴嫣,由吴嫣交给潘素,并由吴嫣陪同潘素,把条子送到接头点。送去两三天后伯驹就回来了。原来他发现看管他的人突然都不见了,他就跑了出来。我们见面时觉得他比原先胖了些,可知在这一个月当中并没遭皮肉之苦,只是脸上多了一个疤,那是生了一个疖子化脓而致。伯驹为了感谢我,拿出他的一件宝贝藏品北宋蔡襄自书诗册送给我。我怎么能收呢,那时他人刚回来,惊心未定,最要紧的是要回北京去,离开上海这个是非之地,况且我知道,这部蔡氏诗册是他花四万五千块钱买下的,当初是清宫秘藏,在溥仪未被赶出紫禁城时,就被太监偷出来卖了。萧山朱翼庵从地安门市肆购得。朱氏夫妇去世后,其后代为筹营葬费才卖出来。梁鸿志已出价四万元,伯驹出价四万五千元,终于收归己有。这样一份千年瑰宝,伯驹爱之尤深,我决不能拿人之所爱,遂坚拒之。后来这件宝贝与世传最早的法帖《平复帖》等国宝一起,在新中国成立后(1956年),由伯驹夫妇捐献给故宫博物院了。他们夫妇在我家住了几天后回到北京,从此再没来过上海。 潘素 溪山秋雪 书画收藏第一家 伯驹是我国最著名的收藏家之一,他的收藏活动始于1926年。他曾说:“余自三十岁至六十岁,三十年中收蓄,亦忝到收藏家之列,为诸公殿。”他收藏的历代法书和绘画作品不求量多,而纯以质精取胜,一般藏品,他根本看不上眼,即便如此,1960年,他在自编的、反映了他一生主要收藏成果的《丛碧书画录》中,也著录了历代名画、法书共计一百一十七件!张氏一门祖上就富收藏,他的祖父对古玩有偏好,喜欢珠宝玉器,古董丰富,到了他父亲时代,更是日进百品,堪称丰富。张伯驹从小读私塾,与袁世凯的几个公子都是同学,古文底子打得很扎实。所以他继承了祖上尊古崇古的家风,对古董亦一往情深。面对那些千百年来列祖列宗递传下来的珍贵文物,他总有一种传薪的责任感,不过他的“口味”与老辈人有所不同,他注重碑帖字画、古籍善本。他要么不买,要买就买那些真正有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的传世珍稀。不少豪门子弟的“豪气”,往往表现在一掷千金的狂嫖豪赌上。而伯驹的一腔豪气,则在收藏上挥洒得淋漓尽致。伯驹最富盛名的收藏,是得之于恭亲王奕诉的孙子溥儒(心畲)的天下第一墨宝——《平复帖》,和抗战胜利后,从长春的宫里散出来的天下第一名画——《游春图》。《平复帖》是西晋文学家、书法家陆机(261~303年)所写的一封信牍,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一件名人墨迹,历朝历代都奉为至宝。宋徽宗亲自金书标题“晋陆机平复帖”,信札卷后有董其昌、溥伟、傅增湘的跋文,上面钤有唐殷浩印、宋“宜和”“政和”、双龙玉玺及明代韩逢禧父子、张丑和清代梁清标、安岐、成亲王永王星、载治等人的鉴藏印,共有几十方,可谓朱印累累,满卷生辉,被天下视为“墨皇”。此帖到了清代中期雍正时代,是雍正的皇后、乾隆的生母圣宪皇后的柜中之物。她后来将此帖赠给了成亲王永王星,后来又归到恭亲王奕訢之手。这个恭亲王就是咸丰皇帝的六弟,曾帮助慈禧太后发动祺祥政变,后来主持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中国的第一个外交部)的“鬼子六”。从他手里再代代相传,传到了他的孙子溥儒手里。张伯驹第一次见到《平复帖》是在一次“湖北赈灾书画展览会”上,从此知道此帖仍在恭王府,于是就留心它的动向,因为进入民国以来,清朝遗老遗少几乎无不在靠变卖旧物度日。1936年,溥儒所藏的唐代著名宫廷画家韩斡的《照夜白》图卷被上海的古董商叶某买走,而叶某是专做欧洲生意的大古董商,伯驹担心《照夜白》的下落,从上海急函当时的北京政府主管宋哲元,声述此卷文献价值之重要,请其查询,勿任出境。可惜为时已晚,《照夜白》已被叶某携走,转售英国。此事令伯驹即刻联想到了《平复帖》的安危,他深恐再被沪估弄走,于是就请阅古斋古玩店老板韩某前去与溥儒商量,如果愿意出让,他愿收买;如果需要用钱,亦可将此帖抵押在盐业银行,切务使之流出国外。韩某从恭王府回来说:“心畲现不需钱花,如果出让,价二十万元。”伯驹自觉现款有限,无力能得,估且先聊备一案,免使沪估捷足先登而已。第二年,叶恭绰(遐庵)举办“上海文献展览会”,通过张大千向溥儒传递心声,愿以六万元求让《平复帖》,而溥儒仍索价二十万元。没过多久,卢沟桥事变爆发。这年腊月二十七伯驹回北京过年,在火车上遇到大藏书家傅增湘先生,闲聊当中,知道溥儒正遭母丧,需款正急,而银行提款又有限制,故困难重重。伯驹立即建议,如将《平复帖》押在银行,即可得万元。傅增湘先生好心地前去为之说项,第二天就回话过来,说是现要只要价四万元了。何不径直买下来算了,何谈抵押?此议张伯驹正求之不得,急忙备了款,请傅先生送去,帖亦由傅先生持归,题跋之后即送来张府。当时北京有个文物掮客白坚甫,听说此事为此已晚,原来他也盯上《平复帖》多时,准备买下后转售日本人,说是“二十万价殊为易事”。抗战期间北京沦陷,伯驹蛰居四载后携眷入秦,为安全计,将《平复帖》藏在衣被之中,虽经离乱跋涉,此帖始终未尝离身,直至新中国成立后捐献给国家。隋代画家展子虔的存世名作《游春图》,是我国流传至今的最早的一幅绘画作品,卷前有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题签,后有元冯子振、赵严、张珪、明董其昌、清乾隆帝等人题跋,钤有宣和内府诸玺、清廷内府以及明清诸位大收藏家的鉴藏朱印,《石渠宝籍》《云烟过眼录》《铁网珊瑚》等历代书画著录著作均做了著录,堪称镇国之宝。20世纪30年代溥仪到东北当伪满皇帝的时候,带去了一千两百件故宫大内的珍贵书画,此《游春图》也在其中。1945年抗战胜利,日本人投降,溥仪在仓皇出逃之际,来不及带走许多东西,他在机场被苏联红军俘虏后,留在长春伪宫小白楼里的黄条封箱,就成了守宫伪军劫掠的对象。然后他们卖给了北京、天津、上海的“古董鬼子”。那时古玩界所说的“东北货”,就是指这一批东西。《游春图》被带到北京后,由于索价太高,一个古董商还“吃”不下,就由琉璃厂的八家古董商“伙”着卖,开价八百两黄金。张伯驹怕被外国人染指,力促故宫博物院买下来,但马衡院长苦于经费无着,故宫员工的工资还落实不了呢,国民党正忙着打内战,全然不顾此事。伯驹无奈,只好亲自跑到琉璃厂,对厂商们说,此卷为国之重宝,有关民族历史文化大业,不能出境,应当顾全民族利益,将其留在国内。“八公司”听了认为此话有理,况且开价八百两黄金,在那内战将起的年头,富贵人家为安全计,亦不敢问津,于是由墨宝斋的老板马宝山出面洽商,以黄金两百二十两定价,愿出让给张伯驹。张伯驹因连收宋元巨迹,手头已拮据,于是就卖掉北京的部分房产,将此卷购回。一个多月之后,南京政府张群来到北京,询问《游春图》事,说是愿出四五百两黄金,然而图已至伯驹处了,琉璃厂老板马霁川等只能后悔莫及。新中国成立后此卷亦捐献国家。 潘素 赵纹 百寿图 告别潘素 我与伯驹1948年北京分手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新中国成立后大家各奔东西,我于1955年受潘扬冤案牵连被捕入狱(我在40年代中期已参加地下党的工作,40年代末,受扬帆同志的领导),1975年从白茅岭农场回上海后,身上一无所有,生活非常困难。那时我的有些朋友因怕受到牵连,见了面也装作不认识;有的亲戚见我上门,说要去派出所报告。而伯驹远在北京,一听说我出来了,立即写信来,而且寄来四十元钱。他那时已是中央文史馆馆员,虽然有了固定的收人但也不富裕,他估计我生活有困难,就主动寄钱给我。我收到这四十元钱,真觉得比当年我救他时那二十根条子还要值钱百倍,因为这是真正的雪中送炭呵!第二个月他又寄来四十元,后来因为我与海外的亲戚联系上了,海外有钱寄来,我就去信请他不要再寄了,然而他的情谊我是一辈子也不能忘怀的。伯驹后来几次写信叫我到北京去玩,我也极想去见他,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行,没想到他于1982年去世了,我为没能见他最后一面而感到终生遗憾!1990年我终于来到阔别四十多年的北京,第一个就去看潘素。潘素一见我眼泪就流下来了。我们聊了很多往事。关于他们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情况,都是那次潘素亲口告诉我的。那天她房间里挂了不少画,其中有一幅伯驹画的红梅。我知道伯驹平时爱画兰花,画红梅大概是偶尔为之,应视为珍品。所以潘素要将这幅画送给我,我就没要,请她自己留作纪念。而如果合适的话,我倒愿意收藏一张她本人的画留作纪念。过去伯驹是以冒辟疆自比,而把潘素当成董小宛培养的,所以请了张大千、溥心畲、齐白石、陈半丁等名师教潘素画画。潘素果不负伯驹的苦心,仿宋元山水能得其神韵,到了晚年,所绘青绿山水自成一家。后来,潘素从一只大箱子里拣出她的四幅作品送我,是为永久的纪念。1992年我又去过一次北京,是应文化部门的邀请,为纪念伯驹去录音的。那次与潘素见面竟成了最后的告别。 本文选自《十里洋场的民国旧事》,孙曜东/口述,宋路霞/整理,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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铷汐

这家伙太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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